作者 | 阿綠
編輯 | L
題圖 | 《可愛的你》
給家長減負,上海第一個?
不久前,《上海市教育委員會關于優(yōu)化上海市義務教育學校作業(yè)管理提高作業(yè)育人水平的通知》正式發(fā)布,其中明確要求 " 不得給家長布置或變相布置作業(yè),不得要求家長檢查批改作業(yè) "。
消息一出,許多家長拍手叫好,也有部分家長覺得 " 并不在乎 ",更有人產生了深刻的擔憂," 全靠老師管嗎?他們真的管的過來嗎?"
家校之間的壓力傳遞,似乎已經存在了太久,《通知》的下發(fā)似乎也難以消弭其中的問題—— " 不在乎 "" 擔憂 " 的背后,更多是出于對現(xiàn)實執(zhí)行力的疑慮,以及長久以來 " 家校共育 " 邊界模糊形成的慣性。
更何況,屬于家長的 " 家庭作業(yè) ",早已從簡單的 " 檢查批改 " 延伸至輔導、監(jiān)督乃至代勞各類 " 創(chuàng)新 " 任務,更與孩子的成績焦慮、升學壓力深度捆綁。即便紙面上禁止了 " 家長作業(yè) ",根植于教育競爭生態(tài)中的深層壓力,以及由此產生的 " 你不做總有人做 " 的隱性競爭,似乎并未隨之消散。
身為 90 后,毛豆醬有時候覺得現(xiàn)在小學的某些管理方式讓她難以理解。
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,老師布置作業(yè)是把作業(yè)抄在黑板上,同學們各自記下、各自完成。現(xiàn)在,班上的老師都是把作業(yè)留在家長群里,她小學四年級的兒子每天放學還要問她," 媽媽,今天有什么作業(yè)?"
在孩子的成長期間,她一直教育孩子 "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",這種布置作業(yè)的方式則徹底擊潰了她一直以來的教育理念。盡管有一百二十分的不理解,她也不得不配合學校完成這些任務,避免因為這種事情和老師發(fā)生沖突。
至于今年發(fā)布的教育新政,毛豆醬告訴我,她也略有耳聞,但就實際執(zhí)行來說,她覺得 " 沒有任何改變 ",老師們依然還是會布置各種家庭默寫、作文等相關練習,并且要求家長進行批改。毛豆醬了解到,雖然現(xiàn)在老師給學生們布置的作業(yè)少了許多,但班上那些成績相對優(yōu)異的孩子幾乎都在完成著家長布置的額外作業(yè)," 老師布置的作業(yè)相對基礎,但考試總會涉及到一些拔高題目 ",為了不讓孩子落后,許多家長都會選擇給孩子加碼,沒有幾個家長能夠真的放手不管。
似乎,在長久的 " 家庭作業(yè) " 之中,老師和家長們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。家住某一線城市的三年級學生家長劉紅告訴新周刊,新政發(fā)布之后,學校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實行了政策,比如在中低年級間推行 " 無作業(yè)日 ",但正值學期末尾,期末考試在即,沒有老師能夠真的貫徹 " 無作業(yè) "。即便是沒有書面作業(yè),像是家庭默寫、背誦、預習、復習等口頭作業(yè),總是少不了的。
至于給 " 家長減負 ",劉紅頗為無奈,因為當孩子真的面對不知如何下手的作業(yè)時,沒有哪個家長能真的無動于衷。她記得,去年寒假,學校就曾要求孩子們自行拍攝并剪輯完成一條視頻,內容是展現(xiàn)寒假期間 " 打卡 " 過的當?shù)氐貥私ㄖ? 這哪里是三年級小朋友能完成的?擺明了是給家長的 "。諸如此類的作業(yè)實在不在少數(shù)。劉紅感到十分無奈,但面對這些作業(yè),卻似乎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。
許多大城市的家長都有類似的感受。在經濟的托舉和資源的配置上,這些身在一線城市的精英父母們,已經盡己所能地給孩子創(chuàng)造了最好的條件,又怎么能在這樣的 " 軟性實力 " 上甘于落后呢?劉紅覺得,面對學校老師布置的各種任務," 大部分家長都是不愿意做的 ",畢竟怕麻煩是人的天性,但那些麻煩的事情," 你不愿意做,總有人愿意做的 "。
盡管許多作業(yè)都提到了 " 不強制完成 ",但家長們總是秉持著 " 輸人不輸陣 " 的原則,咬著牙親自完成。如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圍,他們寧可花錢 " 買外掛 ",也不愿意孩子落于人后。
與此形成對比的是,本該完成作業(yè)的主體(也就是孩子們),對此并沒有什么感受。劉紅的女兒貝貝似乎就是這樣,無論是拍視頻、剪輯視頻或是給學校設計 IP 形象,這些花樣繁多的作業(yè)對貝貝似乎沒有造成太大壓力。用劉紅的話來說," 她覺得,只要能出去玩,都是好的 "。
家庭作業(yè)則被當作砝碼,在老師和家長之間被推來推去。但其實,家長本不該站在這里,只是他們早已經習慣了為年幼的孩子扛下壓力,而這種情況已經存在太久了,久到大多數(shù)家長和學校之間已經習慣了。
總有人會為了爭奪 " 更優(yōu)秀 " 的標簽而努力。即便是一直奉行 " 半放養(yǎng) " 育兒理念的毛豆醬也不能幸免。她還記得,孩子讀三年級的時候,她所在的城市曾出臺了相關政策,將游泳技能列為小學生必備的技能之一,但學校針對游泳課程的設置并不到位," 只統(tǒng)一上了一周的課就安排考試 "。那些沒能在此期間通過的學生,其家長只能自行給孩子安排,或是自己教,或是自掏腰包在校外給孩子報培訓班,以讓孩子拿到一紙合格證。
和毛豆醬相比,生活在同一城市的 Cici 顯然更加焦慮和無奈。她的兒子小超今年讀七年級,成績始終在班級末游。這些年,她沒少為孩子的成績操心花錢,語數(shù)英三門課,她門門課給孩子報了補習班," 一節(jié)課收費 440 元,一個星期要補三節(jié) "。
怕孩子在家不能沉下心來寫作業(yè),她專門找了輔導機構。每天晚上下班回家,Cici 就和孩子一起匆匆吃上幾口飯,再把孩子送到機構去寫作業(yè)。最近正值期末,作業(yè)量增加,她每天要陪小超寫作業(yè)到 11 點多。之后,她還要負責檢查兒子的作業(yè)情況,有時候也要批改對錯。可是小超的成績卻一直沒有太大起色,這幾乎讓她心力交瘁。
小超就讀的學校實行的是五四制。Cici 認為,他的成績不好,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三、四年級時沒有打下好的基礎。" 我在社區(qū)工作,那時幾個月回不了家。孩子在家上網課,沒有人監(jiān)督,他學不好 "。
去年,小超升入初中部。在第一次家長會上,Cici 和幾位家長被班主任點名留下," 老師告訴我,小孩大概升不了高中了,可能初中畢業(yè)都難 "。這對她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," 我真的已經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和時間,但他的成績一直這樣,我真沒辦法了。"
第一次與老師溝通的不順,似乎預示了后來的故事發(fā)展。因為小超的成績始終沒有提升,Cici 覺得,似乎連老師都放棄了孩子。
就在前段時間,小超回家告訴 Cici:" 課代表說,老師不收我的作業(yè)了 "。Cici 詢問老師,對方告訴她 " 是課代表誤解了 ",老師只是想催同學們交作業(yè)。然而,似乎從那時候起,小超的作業(yè)真的沒有人收了。為此,Cici 多次和小超的班主任溝通,也嘗試過讓小超的爸爸和老師談談,結果雙方差點吵起來。最后,為了避免激化矛盾,Cici 還是不得不承擔起溝通的責任。
她隱隱能感覺到,孩子的學習,已經逐漸成了只有她自己在推進的項目。隨著孩子升入初中,她的焦慮越來越重。去年,Cici 頻繁地因為腹痛進醫(yī)院。最嚴重的時候,她一個月跑了七八次醫(yī)院,甚至還被救護車拉走過兩次。反復驗血、拍片檢查,沒有查出任何原因。最后,她在精神科被診斷出焦慮癥,頻繁腹痛正是焦慮癥的軀體化表現(xiàn)。她知道,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經達到極限了,再這樣下去,她會比孩子先一步崩潰。
作為一個三年級孩子的母親,劉紅覺得,孩子和家長的心理健康固然值得關注,老師們承受的壓力同樣不小。" 或許更應該關注一下老師的心理健康,因為他們其實是承擔第一手壓力的人。如果一個老師的心理都是不健康的,他怎么能關注到孩子的心理健康呢?"
" 問題可能是,每個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樣的。" 曾經從事過兩年半一線教師工作的小白這樣告訴新周刊,他認為如今推出的減負政策本意是好的,但在實施時或許注定面對很多困難," 家長們的想法也不一樣,有的對孩子抓得緊,他自己會找你來問,想給孩子布置一些額外的練習,但也有的時候孩子作業(yè)交上來,一眼就能看出是家長幫著完成的 "。
在小白看來,學生們的作業(yè)被轉移給家長,這背后有多種原因:從校方的角度來看,他們希望家長們起到監(jiān)督的作用,家校配合幫助學生完成作業(yè);而部分家長也確實在習慣性地 " 力爭上游 ",希望孩子的作業(yè)呈現(xiàn)出更高的質量。
同時,她也有些不解," 禁止給家長布置作業(yè) ",可能也存在定義上的模糊," 比如,我們小時候其實都經歷過找家長在卷子上、默寫作業(yè)上簽字之類的情況,這種是不是也算‘給家長布置作業(yè)’呢?"
做了一學期的七年級班主任之后,小白覺得,自己可能確實有很多地方并不擅長,比如在學生、家長的溝通方面。作為基礎教育鏈條的一環(huán),老師們在教書之外也承擔著 " 育人 " 的重要工作,但孩子們越來越復雜的情況,逐漸讓小白招架無力。比如孩子們越來越復雜的 " 病 "。小白曾經帶過的這個班級共有約 25 名學生,有學生患有抑郁癥、多動癥,還有一位存在 " 對立違抗性障礙 " 的學生——這類學生天生有些敏感,有時候情緒難以自控,容易與他人產生沖突,對老師也時常帶著抵觸情緒。
讓小白更覺得無奈的,是她感覺到自己的個人時間和空間在逐漸消失。學校為班主任安排的 " 辦公室 " 就在教室里,她日常批改作業(yè)、備課幾乎全都要在教室里進行,哪怕是其他任課老師的課,她也要坐在教室里旁聽,嘈雜的環(huán)境很難讓她靜下心來備課,手頭的工作也經常被學生們的突發(fā)事件打斷。
家長們也經常有事情需要聯(lián)系她,請她幫忙處理學生的瑣事:孩子弄丟的水杯、校服,沒繳的餐費和沒簽字的知情同意書……在校期間,除了上課和批改作業(yè),她的時間幾乎都被這些瑣事擠壓,還有各種教學會議要參加。她不得不利用下班之后的時間完成備課和其他教學工作,這也導致了她的個人時間被大大壓縮,幾乎沒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情。
最終,小白選擇了辭職,離開了這個她曾經熱愛的、為此寒窗苦讀多年才進入的教育行業(yè)。但她并不灰心,她依然熱愛教書育人,只是以后,的夢想或許會換一種方式實現(xiàn)。未來,她想去繼續(xù)從事教育類的工作,更多是做產品,比如與 AI 領域做結合。這對她來說,或許是更好的選擇。
在經歷了幾次輔導之后,毛豆醬也決定,不再給孩子報其他興趣班和補習班了,這對她和孩子來說都是負擔。對于自己一直以來執(zhí)行的 " 放養(yǎng)政策 ",她覺得自己還會一直堅持下去。至于孩子能走到哪一步,她覺得還是交給孩子自己來決定,畢竟孩子長大是很快的," 等后面到了叛逆期,想管也管不住了。"
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,現(xiàn)在,Cici 面對兒子的學習已經坦然許多。
她慢慢想通了,只要孩子肯學,那么自己一定會好好鼓勵、陪伴,支持他做到最好,如果孩子不肯學,那么,自己替他做得再多也是無用功。最近,她已經開始四處了解幾家職業(yè)中學的信息。
她記得,有一次,她和一位中職的招生老師談起小超在學校的情況,對方聽完她的訴說,拿出了自己的手機,向她展示了自己孩子所在班級老師發(fā)來的信息," 同樣是各種針鋒相對、雞零狗碎的對話 ",有抱怨、有無奈,也有互相的諒解。
那一刻,她似乎明白了,或許所有的家長都要面對這些,而孩子們也正是這樣慢慢長大的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人物均為化名)
校對:遇見;運營:小野;排版:黃舒雯